我的小学叫和平街小学，1972年建校，据说是方圆10公里内第一名校。我1983年开始读小学一年级，当时我住在叫“五眼钟”的一座小山上（但至今都没找到有五只眼睛的钟或者石钟），从山麓踏一条红石板路弯弯曲曲而下，沿着一条名为“流花溪”的小河走上几百米，再越过一条清俊的小石桥，学校就埋在河流与围墙的里头。河流很窄，但很清，夏天往往还能看到几朵漂浮的荷花；围墙纯环保打造，用大小的鹅卵石密密麻麻地砌起来，高不过1米7、8。显然，我们的护校河及围墙，都只对君子适用。

那时我还没有被社会打造为一个刻薄的人渣，我还能领略到山风的美妙，保持着对树根能伸出近百米远的千年大树的敬仰，充满了对漫山遍野的“官司草”的迷恋。那时我也还没有嘲笑弱者的习气，锦上添花的本事，“趁你病，要你命”的势利，以及“要赚畜生钱，要跟畜生眠”的勇气。

我的同桌，是一个长着硕大脑袋、瘦弱躯干的小朋友，大名刘庆，花名火柴头。他成绩不好，家境不好，脾气也不好。经常被同学们当沙包，当皮球，当板凳，当手帕——最后这一点得解释一下，手帕的功能呢主要就是帮人擤鼻涕。但是火柴头又性情刚烈，常常要“摇起而横奔”，跟5、6个人大打出手，最后总是被丢翻在地，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而我，他的同桌，因为小学二年级在《小学助学报》上发表过《我爱家乡的豆腐脑》，被群众视为和平街第一才子，拥有良好的社会影响力，总会有小姑娘帮忙背书包、系鞋带，而就算是最孔武有力的小暴徒，也会请我吃一分钱一块的萝卜片。但是，不知为何，每当看到火柴头被殴打戏弄的时候，我只是默默走开，而不会走上去分开人群，抱着拳说：“各位兄弟，请听在下一言，杀人不过头点地，得饶人处且饶人……”云云。由此可知，自小我就是一个可鄙的犬儒主义者。

五年级的时候，班上转来一位叫黄林森的同学。这厮长得极度彪悍，才12、3岁，身高已有1米5好几，在当时可算是小巨人。黄林森性情狂暴，泰森那时还没出道，李小龙也未被大陆广泛宣传，所以他的偶像只好暂时是李元霸。在转学过来1个月的时间里，他用只有在《教父》里才能看到的手段，合纵连横，一快披襟，以惊雷破柱的派头，一统和平街小学之暴力江湖。

火柴头和我都将永远记得那个初夏的星期四下午，荷花正在露出红彤彤的小脸，大河里到处可以看到不穿内衣的初中女生的光胴胴，而我们在知了的聒噪中昏昏欲睡。一声铃响天下惊，放学啦！大家慌忙火起地卷起书包，如鹿如马如兔一样各自奔窜，要在晚饭前充分享受一下夏日黄昏。但是，火柴头，我的同桌，刚奔出校门，就在石桥那头被一个铁塔样的汉子挡住了去路。汉子正是和平街的小教父——黄色的黄，森林的林，森林的森——黄林森！

“你要拿五分钱出来给我买冰糕吃！”黄林森坚定而和气地看着火柴头的口袋。

“我没有！”火柴头昂起倔强的头颅。

“没有就去借！”黄林森的喉咙里泛起铁沙和火药的味道。

“不！”火柴头的眼神里有着死亡一般坚决的气息。

黄林森再不打话，走过去揪住火柴头的头发，任火柴头的双手在空中乱抓乱打，他只如提土鸡一样，一路横拖竖拽，弄到河岸之下，然后松开火柴头的头发，拦腰将他抱起，转了一个漂亮的花样滑冰式的圈圈，“轰”一下将火柴头投到了水中。

这时周围已围了不少小看客，在火柴头落水的瞬间，响起了各种各样的喝彩声、尖叫声与笑骂声。而我可以做的，只是叹一口气，转身离开。离开之前，我看到火柴头挣扎着爬到岸边，飞蛾扑火一样撞向黄林森，之后又被黄林森轻易地拦腰抱起，像扔一条装满垃圾的麻袋一样，再度扔进水中。我没有看下去，沿着流花溪往回家的路上走，这时候一个小女生跑过来要帮我背书包，我交给了她，然后看看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几只火鸦在里面无奈地折腾着，忽然有了此后人生中上千次被击中的一种感觉——水银从心脏中涌出，经历阡陌纵横的血管，飞快到达四肢尖端，所到之处无不微微的一凉——这种感觉，在10多年后我会更烂熟一些，它准确的名字是——伤感。

第二天上学，见到火柴头，大吃一惊，他的脸似乎一夜间抽掉了若干骨头，深深地凹了下去，而他的眼睛里，血丝遍布，但这血丝会显得很温柔，如果跟他的眼神相比的话。他那种眼神，很难想象来自一个12岁的孩童，似乎直接来自地狱。

上午第二堂课的课间十分钟，火柴头忽然对我说：“你敢不敢跟我打赌”？

“什么？”我很奇怪。

“你去栏杆上走一遍，我就给你磕三个头，叫你爷爷。”

“你发神经病啊？”我莫名其妙——我们的教室在4楼，在不到一尺宽的栏杆上一遍，不好玩！

“不敢么？”火柴头陡然提高音量，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着：“宋石男是胆小鬼，宋石男是我儿呢！”

真是飞来横祸，我，和平街第一才子，竟然无来由地被这厮羞辱。我想上去跟他厮打，但又觉得有辱斯文，周围的人闷闷的笑声更加让我难堪。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说：“来嘛，赌就赌，但是你不能耍赖皮，耍赖皮我真的要弄你龟儿。”火柴头用一种很诡异的眼神看着我，说：“你切嘛，我决不反悔！”

在围观的无聊家伙的注视中，我笨手笨脚地爬上栏杆，感觉自己像马戏团钻火圈的小狮子，而且还没有那么矫健。至少用了2分钟，我才用手支着栏杆，颤颤悠悠地慢慢站起。哦，突然一阵凉爽的夏风，让我肝胆俱裂。当然不敢看楼下，我侧转身来，眼睛瞪着前面的柱子，10多年的人生飞快地在我脑海里过了小半遍，正过到阿婆去世，我在灵堂前偷吃苹果的时候，就走到了柱子前面。我飞快地跳将下来，冲到火柴头的面前，恨不得一把揪住他的舌头，断喝：“喊老子爷爷！”

火柴头微笑着对我跪了下去，扎实地磕了3个响头，梆梆梆，然后必恭必敬地说“宋石男爷爷好！”

站起身来，火柴头对围观的人们说道：“还有谁敢来跟我打赌么？”

这时围观的人群如潮水般分开一条线来，而黄林森就从中分的红海中大步流星踏将过来。“你们在爪子？”他问。

立刻有马仔应声回答：“火柴头在跟人打赌，谁敢站在栏杆上走一遍，他就给谁磕三个响头，喊爷爷”。

“真的么？火柴头？”黄林森转过去，对着火柴头的大头，威严地发问。

“是”。火柴头抿着嘴唇，因为用力而有点失去血色。

“你要敢反悔，老子再把你甩到河沟头切！”黄林森威风凛凛地喝道！

“他不得耍赖，刚才宋石男走了一转，他马上跪到磕头喊爷爷。”有人在旁边帮腔。

于是黄林森微微往下一蹲，竟然不用手攀爬，而是立定跳上了栏杆，因为用力，他的身子似乎有点失去重心，眼看就要掉下去，人群中一片惊呼！但他旋即以极好的腰腹力量与双手挥舞的莫惠兰式平衡，站住了脚跟，人群中一片采声！稳定身子后，他侧了过来，然后开始踱起虎步——一步，两步，闲庭信步，三步四步，从容不迫，五步六步，芝兰玉树……柱子就在他前面，尽头来了，我们可以看到他泛起迷人微笑的刚毅侧面——就在这时，火柴头用真正雷电的速度冲了上去，黄林森的侧面依然在微笑，群众的惊呼尚未响起，火柴头就已经用纤细的双手搭上了他的大腿，然后猛往外发力一推，彪悍的黄林森也拒绝不了颠扑不破的牛顿定理，如悬崖边中箭的小狼，侧仰着一跟头扎往栏杆外，即使他的双手极不情愿地在空中再次飞舞，似乎想变成两只翅膀。当我急忙冲上前，探出身子俯看时，他刚好落在地面，同时传上来一种极为诡异的声响，带着超重低音的——砰、的、一、声。

1972年建校以来，那是和平街小学的第一起命案，时间是1987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