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初次意识到“死”这个概念是在五岁,我妈说小伙子你离死还早呢
在我还小的时候,我老怀疑自己是圣人降生。原因是有一回我梦见我出生那天,下着带火的陨石雨,天上包裹着火焰的云团正曼延过来,哦!一副末世情景。我把这个梦告诉我妈,我妈就说孩子,倘是别人梦见这副情景还有话讲,惟独你自个儿梦见的作不得数,现在给我躺回床上去再睡40分钟午觉。我就躺回床上去,梦见我跟三头的巨大公鸡作战。醒来后独自在初夏午后的微风里吃着我妈给我留着的樱桃。
在我的幼年时期,我整个沉溺到幻想中去。我发现这实在是一个弥补现实不足的好办法。比如考试没有拿到双百分,睡前想一想,我就拿到双百分了;回家路上被别的小屁孩打了,睡前我在大脑里狠狠揍他。有时候过度的臆想会让我分不清现实和虚幻。我明明记得我出生那会儿是一个温暖冬日的下午,阳光倾斜着投到墙上和身上,明亮的绿漆皮反射着阳光,温暖得使人昏昏欲睡,我伸了个懒腰,就醒了。然而据我妈指出,我出生那会儿其实是在一个阴风怒号的寒冷冬日的中午,医生护士忙于抢救一个难产的家伙,她就自己把我生出来了。说到这里她总是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好象负重到坡顶可以喘口气。后来据我的精确考证,我记忆中出生时的情景其实完全是小学二年级上音乐课我在教室后边睡得将醒未醒时看到的景象。由此可见人类记忆的之不可靠。
历史常常充斥着诸如“倘使……将会……”和“如果……将会是怎样一种局面呢”等撩人的问题。对我来说,这类问题中最使我感到好奇的是:假如我在九岁那年死去,那么还能不能象现在一样审视我短暂而乏味的一生。
我经常和胖子去江边玩。胖子的妈和我妈是朋友,一起上山下乡的,后来又住在同一个小镇上。胖子比我大八个月,很有可能我们几个月大的时候就互相认识了。胖子十岁的时候体重一百二十市斤,高大威猛顾盼生辉。那江据说年水量是黄河的两倍,又是六月涨水天。我们走在江边,我脚滑,就掉下去了。那地方都是岩石,水深。我在水中一沉一浮,看见胖子在周围找着树枝竹竿之类的东西,仿如冬日动物园笼中团团转一灰狼。然后胖子的身影便很快缩小成为一点——那是因为我被冲了老远,我一伸脚,咦,踏着了!于是向着岸边连滚带爬地划,水急,不成。这时走后边上来一小渔船,上边两个小屁孩伸给我撑船竿,我抓了;再伸给我手,我再抓,就上船了。
不过这事儿从不能令我后怕,我照样和胖子去江边玩。每年夏天我们那都会冲来死人在水中一漂一漂的,下风处就隐隐有股恶臭在弥散。我们去江边的时候常常看见泡得发白的死人脸朝下浮在巨大的洄水沱水面上,我就会说哎呀胖子你趴在那水里干什么也不怕被呛着哇哈哈哈哈。而现实中胖子极理智,决不亲身犯险,所以从来掉进江中的都是我。我掉进江中六七次,除了九岁那次,从来没有意识到我会死。
我初次意识到“死”这个概念是在五岁,曾外祖母死了,我看着墓穴被填上土知道她再也不会出来了。晚上洗脸时我想到将来我也会象她那样被随便填进一个什么坑,而我还不想象她那样被随便填进一个什么坑,于是我就哭起来。我对我妈说妈妈我怕死,我不想死。我妈说小伙子你离死还早呢。我说我不想死。我妈说好了好了快去睡觉。我说我不想死。我妈说如果你快点上床睡觉马上就会死。我停止哭,马上去睡觉了。回忆到这里我发现现在的心情竟和那时一样,怕死,不想死。我真是天才……
咳,咳,前面站着一个孩子。孩子,你多沉啊,可是,你是谁啊,我问。不顾狗叫,骆驼队继续前进,孩子回答说。
看来这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