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文化贵族》(第二辑、《南方都市报》编)1月份由南方日报出版社出版。书中,以专访形式介绍了许多高龄文化大家的近况。
本文摘编自该书(作者:李怀宇)。
春天在上海的华东医院采访黄宗英,谈得愉快。“你有没有到北京我哥哥家里去过?”黄宗英说,“现在我哥哥总说:‘我妹妹15岁,我19岁,兄妹卖艺江湖。’我说:‘大哥,我16岁才出去演戏的。’他说:‘那不可能,你16岁我就不可能是19岁。’我说:‘大哥啊,我15岁你可能是19岁,我16岁你也可能是19岁。’他说:‘这个算术题我做不懂了。’我说:‘我反正是1941年演戏,我是1925年生的,这是不可更改的。’他说:‘你15岁我19岁,这是不可更改的。’于是现在两个版本,我自个儿写就16岁,他写我就写15岁。”
居然有这么逗的一对兄妹!临行时,黄宗英送我一本《卖艺人家》。黄宗江、黄宗英、黄宗洛三人图文并茂,煞是好看。从此想见见这位败坏书香门第的江湖人物。
记者(以下简称“记”):你的父亲是工程师,清末留日,为什么家里后来成了“卖艺人家”?
黄宗江(以下简称“黄”):这是败坏门风了(大笑)。我们家是三代翰林。我父亲是清末留日的,回来还有最后的一次科考,考洋翰林。我的姐姐嫁给林家,是洋状元之家。过去我以为洋状元、洋翰林是小说里的,后来知道是真事。
记:为什么你们兄妹几人后来都走上戏剧影视的道路?
黄:那是因为我带头,我喜欢演戏,黄宗英、黄宗洛就跟上来了,没有什么系统的教导。我在北京,父亲就带我看京戏。我小时候学京戏很有根底。当年曹禺的《雷雨》出来了,对我们这一代影响很大。我就在学校里演戏,当女演员。“文革”后,重庆举办抗战胜利40周年纪念活动,秦怡、白杨和我都去了。重庆有一个南开中学,请我去演讲,校长就介绍:“周恩来同志、曹禺同志、黄宗江同志是我们南开三大‘女演员’。”那时候,开头没有男女合演,我们都演大戏,周恩来演得最多了,曹禺演大戏,我也演大戏。
记:你小时候在北京长大,后来怎么到南开中学去读书了?
黄:我父亲去世以后,我大姐的公公就是那个洋状元给我们家寄钱。我母亲就带了我们到天津,我上了南开中学,南开中学比南开大学有名——周恩来题词“我是爱南开的”,南开大学也用了,南开中学就说:“这个题词是我们的。”
记:黄裳、周汝昌都是你在南开中学的同学。
黄:我在南开中学时,黄裳跟周汝昌很好。我不跟他们一组。那时候我跟黄裳不熟,后来到上海才熟。现在我跟黄裳还是常有联系的。
记:当年你的老师有张中行先生。
黄:张中行没有教过黄裳和周汝昌,教过我。那时候张中行从北京大学刚毕业,就到南开中学去教书。他完全是北京大学的做派,不穿西服,穿中服、布鞋。一上来,拿了点名册他就不高兴:“我们北大根本不点名的。”杨沫讲,张中行受胡适影响。其实,张中行在文风上受影响最大的是周作人。张中行对袁中郎、周作人是很佩服的。
他跟杨沫的风格是不一样的。张中行教书时,我当时已经自由命题了,张中行在班上就说我的文章好:“当代文学家不过如此。”(笑)我那时候十四五岁吧。“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开一个顾随的纪念会,我和张中行又碰上了。他完全是中国的旧文人,他有一点好处,始终就没有说过杨沫一句坏话,就说:“她是革命的。”他当然跟杨沫道不同。
记:南开中学的老师还有巴金的哥哥李尧林。
黄:他是巴金的三哥。李尧林是燕京大学毕业的,自由的作风不下于北大,他上课也不屑于点名。我的老师给我的教诲不是哪一篇、哪一页、哪一行,而是潜移默化的。南开中学整个是很民主自由的。
记:在燕京大学的校园生活是怎么样的?
黄:我在燕京大学读书,基本上是以恋爱为主,以失恋为主。我的旁边就有共产党的地下党员。我什么也不是,我是醉生梦死。后来我一个女朋友要为别人自杀,我就去了上海演戏了。燕京大学念了第三年就走了,回来念第九年大学,也没毕业。
记:你在南开中学演戏,在燕京大学也演戏?
黄:南开中学有戏剧传统,燕京大学是我们搞起来的,我们南开中学来的同学搞起剧社。在燕京大学的时候我演《雷雨》,这是学生活动。
记:孙道临跟你是燕京大学的校友,你是西语系,他是哲学系?
黄:孙道临是学哲学的,孙道临是一个很腼腆的人。孙道临长得很帅,是我拉他演戏的,他有一篇文章说:“假如没有黄宗江,我根本不会演戏。”
记:你们兄妹初到上海卖艺江湖,穷得叮当响?
黄:最后也不阔(笑)。
记:当时有一段时间住在黄佐临先生的家里?
黄:我们演戏,就认识黄佐临,他是导演。那时候很不容易,我、石挥、宗英3个人晚上演完戏回到黄佐临家里,饿了就打开冰箱,吃完了各自倒在床上。我和宗英睡在里间靠近厨房冰箱的饭厅里。忽然听到外间客厅石挥在喊:“宗江,咱们忘记关冰箱里的电灯了吧?”我们3个人连忙起来,打开冰箱,果然是亮着的,却找不到关灯的电门。关了又开,开了又关,冰箱里总是亮着。我们折腾了大半夜,只好回去睡了,这一觉睡得不踏实,老是想着冰箱里的电灯没有关。
记:黄佐临先生原来是读经济的,后来搞戏剧?
黄:对,读商科的。他热爱戏剧,为人是真而又真。听说“文革”时斗黄佐临,人家问他:“刘少奇请你吃过饭,你是怎么想的?要说真话!”他回答:“我感到很光荣!”结果可想而知。
记:和你的许多老朋友一样,此后历次政治运动中经历都很坎坷了?
黄:黄苗子、丁聪这些人在白区的时候比共产党还共产党,可是都被整得一塌糊涂,我幸亏在军队里,跟他们牵连不多,否则我都会卷入疑案。他们都比我大嘛。我要是没参军,在地方上,跟他们交往一定比现在还多。“二流堂”像我这种人,只能算外围人物。“文革”的时候把我打成“30年代反动文人”,我说:打成“30年代反动小孩”还可以。历次政治运动我都经历了,太多事了。没事,老百姓谁不想过太平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