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伶人往事》完全符合先进文艺作品的三俗标准,低俗、庸俗、媚俗。
最近在读章诒和的《伶人往事》,是一群戏曲界的天皇巨星的陈年旧事,看到这本书的广告,我就毫不犹豫去网上订了一本,为了减免五块钱送货费,我一气买了100块钱书,这让我想起那个相声,某君为了不浪费半碟醋,又买了五斤螃蟹就着醋吃了。
对《伶人往事》,本来有一些很私人的期待,希望可以循着她的文字重回我的记忆,然而最终没有成功。我出生在一个梨园世家,从我爷爷开始入演艺界,我爹、我姑姑因为家里穷,从很小就唱戏补贴家用,我的表哥和表姐赶上了戏曲的最后一个繁荣期,也意气风发地入了戏行。等到我上中学的时候,地方戏曲被电影电视冲击得体无完肤,剧团纷纷倒闭,我的亲戚们纷纷改行,我的姑姑赶在倒闭之前光荣退休,算是唯一保持晚节的,退休之后她依然活跃在乡村戏曲舞台上,据说六十岁以后还是一些草台班子的当家花旦。
我的童年在一座剧院里度过,现在想起来,总觉得那段生活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纱,模糊、温暖、神秘、传奇,因为年纪小,很多事情只是看到了,却无法做深入的探究,这种生活环境在成年之后又突然完全消失,就像根本不曾真实发生过,偶尔会有一些细节很鲜活地扑面而来,前因后果已经统统遗失了,变成一堆斑驳的碎片。我依然记得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们一群大院的孩子坐在剧院的台阶上,大段大段地背唱《八仙飘海》的唱段,在进行到吕洞宾调戏白牡丹的那段时,大家因为台词顺序大声争吵起来,那段我自认为很熟,但是没有人愿意听我的意见,令我很生气。
《伶人往事》没有我的生活是很显然的,因为章诒和描述的是精英圈,而我记忆里的伶人往事绝对很草根,就像一个是李宇春,另一个是地铁站卖唱的。在读这本书的时候,我会很自然地把它看成艺人圈版的《往事并不如烟》,本质上,她写的都是一类人,风华绝代、出类拔萃、叱诧风云,从骨子里就散发出一种名士的骄傲,而且我发现90%的故事都是类似的:科班出身,解放前已经名满天下,解放后一开始不太适应,后来勉强公私合营,但是在艺术上一直被打压,于是大鸣大放的时候说了不该说的话,然后戴帽子、挨整、批斗,一些人死了,另一些生不如死。平客在博客里说,赶紧去买吧,去晚了又给禁了。确实,通篇看下来,很容易得出结论:旧社会把人变成人上人,新社会把人变成鬼。
前几年,心血来潮的时候很想和我爹合写一本书,关于我的童年、一种行将灭绝的艺术门类、一群挣扎在底层的戏子、一种民间的生存状态。这本书显然不能叫《霸王别姬》,《苏三起解》或者《打渔杀家》这类草根的标题可能更合适,徐家父子的这本巨著很市井、很底层,伶人们和普通人差不多,不同的是更虚荣、敏感、是非,他们的艺术修为没什么大闪光点,倒是层出不穷的八卦传奇比较吸引人,他们的故事有趣、辛酸、琐碎、小市民,偶尔神头鬼脸、极不靠谱。他们不是艺术家,也不是偶像,而是一群跑江湖的,怀揣着一点小傲气在宿命中挣扎。
如果拍成电影的话,应该是个公路片,因为他们半年时间在小镇上演戏,另半年在方圆几百里的农村乡镇巡演,和社会最底层的群众打成一片,经常是真的打成一片,剧团有几个身强力壮的专门负责和黑恶势力打架,最惊险的一次是打伤了人,被好几万本地人团团围困,结果肇事者利用先进的化妆术成功逃脱。另一个我迄今还记得的故事是,有一次下乡演《沙家浜》,里面有一段表现解放军勇追穷寇,要求几个解放军挨个从三张桌子上翻下来,开始几个都没事儿,最后一个大叔功夫比较差,身子太重(和体重没关系,功夫好的人一般落地会很轻,大约和缓冲动作的协调有关),结果一个跟头扎下来,突然就不见了,太神奇了,底下的观众疯狂喝彩,解放军太牛比了,这不就是孙悟空吗?真相是因为舞台比较老旧,大叔踩碎了台板,直接掉台底下了。当然少不了活色生香的搞破鞋的事儿,这是文艺圈的一大特色,小时候懵懵懂懂地听过,每次在将懂未懂的时候,就被大人们轰走了。
在我们的书里,旧社会也不是天堂,我爷爷解放前自己组过班子,一直到死都被人称为徐老板,其实基本上挣不到钱,和演员一样饥一顿饱一顿,还经常被恶势力欺负。我的大姑当时很小,在大冬天为有钱人唱堂会,穿很薄的衣服扮小仙童,结果冻病了以至夭折。用官方的话语说,我们家跟旧社会是有血债的。
暴力、情色、革命都占全了,我的《伶人往事》完全符合先进文艺作品的三俗标准,低俗、庸俗、媚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