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老二重读武侠小说,发现其中常常描写各种“毒”,有两种毒让我很惊心动魄。
一种是金庸《射雕英雄传》中欧阳锋的毒药,欧阳锋养了两条剧毒的蛇,他用这种蛇的毒液毒死一条巨大鲨鱼,扔到大海,“只见那条喝过蛇毒的巨鲨一跌入海中,肚腹向天,早已毙命,七八条鲨鱼围上来一阵咬啮,片刻之间,巨鲨变成一堆白骨,沉入海底。说也奇怪,吃了那巨鲨之肉的七八条鲨鱼,不到半盏茶时分,也都肚皮翻转,从海心浮了上来。群鲨一阵抢食,又是尽皆中毒而死。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只小半个时辰功夫,海面上尽是浮着鲨鱼的尸体,余下的活鲨鱼为数已经不多,仍在争食鱼尸,转瞬之间,眼见要尽数中毒。”
原来欧阳锋这种剧毒汁液的毒性与众不同,一般毒药是越传播越淡,它则不然,“欧阳锋笑道:‘这蛇毒甚是奇特,鲜血一遇上就化成毒药。毒液虽只小小一杯,但一条鲨鱼的伤口碰到之后,鱼身上成百斤的鲜血就都化成了毒汁,第二条鲨鱼碰上了,又多了百来斤毒汁,如此愈传愈广,永无止歇。’洪七公道:‘这就叫做流毒无穷了。’”
另一种是古龙的《边城刀声》里写的一位“法长老”的毒药,“那位‘法长老’有个非常好的果园,园里种满了各种花卉、水果和蔬菜,他曾经在他的果园里作了一次非常有趣的试验。——他在果园里选了一种最普通的蔬菜,譬如说是一棵卷心菜,然后他就用一种含有剧毒的蒸馏水去浇这棵卷心菜,一连浇了三天,卷心菜的叶子就变黄了,而且渐渐枯萎。
——然后他又用这棵卷心菜去喂一只兔子,三个时辰之后,这只兔子就死了。
——他叫他的园丁把这只死兔子的内脏掏出来去喂一只母鸡,第二天母鸡就死了。
——就在这只母鸡作垂死的挣扎时,恰巧有一只老鹰飞过,老鹰把死鸡抓到岩石上,当点心吃了后,就觉得不舒服,三天后正在空中飞翔时,突然掉了下来。
——法长老又要园丁找到了这只老鹰,抛入鱼塘里,塘里的鳗鱼、鲤鱼和梭子鱼都是很贪吃的,当然把老鹰的肉大吃一顿。
如果说第二天有一尾梭子鱼,被送上你的饭桌去招待你的贵客,那么这位客人在第八天或者第十天之后,就会因肠胃溃烂而死,就算是最有经验的名医和许作,也绝对检查不出他的死因,更不会想到他是被仇人毒杀而死的。”
像那些飞来飞去的功夫一样,这两种吓人的毒药当是小说家的想象,(或者一些病毒能有这样的效果。)但仔细想想,李老二发现,世间也确实存在类似的这两种毒药及其流毒、传毒方式。我们不妨把欧阳锋的用毒叫做“显性的毒药(与传毒方式)”,把法长老的用毒叫做“隐性的毒药(与传毒方式)”。
我们曾经在某个不很久远的历史时期,举国上下人人如恶魔,人人讲斗争,人人喊打喊杀,互相攻击、揭发、批斗,身边人个个都可能是阶级敌人,是叛徒,是反动派。现在反思这段历史,我们常常争论不休,不能理解怎样形成这样一个疯狂的时代、疯狂的国度。实际上,这就是所谓显性的毒药使然。一个或几个毒药制造者,把毒药灌输给一条鱼扔进大海,这条毒鱼被当作正餐和美味被其他鱼吸收掉,然后它们也成为毒鱼,并被其他更多的人认为是美好的食物而争先恐后的接受、获取,所以,短时间内,整个大海的鱼都变成毒鱼了。
这种流毒的方式有两个特点:一、毒药在层层扩散传播中,毒性没有消失,反而可能加剧,比如一个人提倡斗争,这个概念被“下线”的集群接受后,可能比“上线”更毒更狠更残酷,毒性更强更巨大。二、这种毒药让人中毒后,反而被别的人认为是美味的,是正确的生存方式,所以,争着吃这些带毒的食物。
隐性毒药及其传毒方式在我们当今可能更多一些。由于其隐性,我们只能倒着往上推。
比如,我们可以把那些惨死在矿井里的矿工当作被毒死的客人,剖析他们,可以上溯找出上一环的下毒者——小煤(铁或其他)矿主(相当于鳗鱼鲤鱼梭鱼),剖析小矿主可以上溯找出再上一环的乡镇领导或者县领导(相当于鹰),再剖析甚至可以挖出地市的领导(母鸡)。但再就很难上溯了,高明的解剖师和调查者都查不到兔子、卷心菜,更别论法长老了。
再比如,我们可以把一个癌症病人当作被毒死的客人,调查上推知道红心咸鸭蛋是导致他患癌症的毒物,又上推知道一些养鸭场是制造红心咸鸭蛋的施毒者,然后可以查出工商部门、监管部门的不利,但离法长老的菜园还远着呢。
前不久,我听说一个河北省保定市委书记,任职54天就被闪电免职、“双规”了,这个书记也是被毒倒的客人,但像所有被毒倒的客人一样,我们永远找不到法长老的痕迹。
甚至,热血青年们总是认为法长老是伟大的指路人,而从来不知道他有造毒的高明的手段和系统。他们最多会说,长老的法和经是好的,只不过,那些蔬菜和家禽家畜不好而已。
上面说的两种剧毒的传播,都有这样的特点:毒害者同时也是被毒害者,被毒害者同时也是毒害施予者;而最终极的施毒者总是安全无恙而潇洒。
显性的剧毒往往导致很混乱血腥的场面,相比来说,这种毒药容易被发现,容易被疏远。然而,隐性毒药则不易被发现,想发现隐性毒药的毒源,需要上溯上溯再上溯,——只不过,我们都是中毒者,我们没有能力或者不愿意去探寻、承认有这样一个毒源的存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