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当然是一门手艺,一门由指尖穿透语言的心灵艺术。它的教养,让良知自己开口说话,让伤疤隐隐作痛,让欢喜悄悄盛放,让真相瑟瑟发抖,让情爱在床第之间发出“听不见”的声响。
还记得吗?初一到初七,分别是鸡、犬、羊、猪、牛、马、人的生日。周一到周日,上帝之手,让天地万物、活物生灵,生息休养。在混沌之初,在开裂的空虚处,我们都是手工活的神话。
谁说手艺不跟灵魂发生关联呢?手艺无关高低贵贱,惟关好坏优劣。博尔赫斯的偏执不无道理,1944年,博尔赫斯将其收有《南方》、《刀疤》、《死亡与罗盘》等中短篇小说的集子,命名为《手工艺品》,这真让小说家们有点心惊胆战。麦家不认为小说是工艺品,但也赞同博尔赫斯的态度———“包含了一个小说家对小说技艺的迷恋和诚服,而这种强调则是典型的博尔赫斯式的一种责疑,一种不满,一种嘲笑,一种呼唤”(《一二三》,麦家,《山花》2008年第3期)。
灵魂就在作家的掌心与指尖,悲伤来自精细的雕刻。有些作家,看到了,生的无从选择,就是悲伤与恐惧的源头。
我猜想,长篇诗歌《哀歌:慌乱之城》与《挽歌:与父亲告别》的问世,一定相当不容易。一则,现在多数文学期刊已仅当诗歌为点缀,长诗在发表方面的困难,不难估测,即便像《诗歌月刊》、《诗刊》这样的专业杂志,也很少接纳长诗;二则,诗人们早已普遍丧失对长诗的热情,长诗不便朗诵,不利网络传播,不易进入老少愤青的裸奔现场,长诗退却为古典的形式浪漫。这两首长诗,为一向强调先锋的《花城》接纳。2008年第2期《花城》花了长达54页的篇幅,登载赵东理的长诗《哀歌》与《挽歌》,相当有魄力。
《哀歌》、《挽歌》充满现实主义的激情与狂暴,“所有的人/都假装不认识我们这一代/一个人人羞于提起的时代”。赵东理并不是第一个绝望的呐喊者,前辈斗士闻一多在扔掉西装与领带后,于1925、1926年间写下《死水》:“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看他造出个什么世界。”面对前人,我们常常为自己的懦弱而羞耻,我们甚至不敢承认,我们就生活在由丑恶开垦的世界里。
但是,呐喊这种方式有其天生的缺陷,这两篇长诗,尤其是《哀歌》,其文字缺乏谨慎的过滤,其言辞缺乏与最近时代疏离的自觉。作者深受时空穿梭中不同语种知识的奴役,王小波、艾略特、金斯伯格、狄俄尼索斯等影子,交替在诗中现身,套用金大侠的说法,任督二脉尚未打通,以至于诗人的许多看法流于表面,诗歌之寓意过于简单。《哀歌》与《挽歌》有这样那样的缺失,却不失其夺人的魅力,它的言说勇气与修辞冲动,多少让我有些震惊。但对诗歌的写作而言,阴暗完全吞没光亮,也是手艺的一种沦落。我相信,天才的诗人,听得见黑暗跟人类亲吻时的喘息声,狄金森笔下的暗者(theDark),就不无庇佑之心、悲伤之意。有时候,是黑暗唤醒了生命,而不是生命惊动了黑暗。
《哀歌》与《挽歌》有中国式的深刻悲伤,荒诞持续猥亵并败坏生活,我们让生命蒙羞。当田园牧歌被城市化进程席卷一空的时候,伤城秘密也一再发作,它压抑着今生前世的迷梦,小人物因而慌乱而失态,实在是稀松平常。对照与反讽,共同建构寓言式的诅咒图景。
生命的无常,让我们无法漠视悲伤。
麦家的短篇小说《陆小依》(《山花》,2008年第3期),以人生际遇的偶然性直书人生的常态,切割有力:陆小依弄丢了两岁半的安安,她的生活急转而下,偶然导致不幸,但作者看得更深———生命讯息的收缩及干瘪,才是人生无法回避的命运。严歌苓的小说向来妖娆狠气———譬如说,比地面高一点,但又还够不着仙界。长篇小说《小姨多鹤》(《人民文学》2008年第3期)写了一个日本孤女的中国命运,竹内多鹤(朱多鹤)经历坎坷,再怎么努力,也改变不了自己的尴尬出身,严歌苓刻意制造传奇的意图,轻轻地掩盖了悲伤,在苦难里榨出欢快的汁液,也许是另一种慈悲。史铁生仿佛看穿了悲伤的来龙去脉,他执意地将残缺的生命意象纳入永恒的意境,《地坛与往事》的字里行间,有一种挣扎抽离的痛彻与恳切(《十月》,2008年第2期)。《没有方向的盘》(鲁敏,《作家》2008年长篇小说春季号),写的都是平常事情:小车司机或贴身秘书,是最知道上司猥琐私密、权谋运筹的人,摆脱细碎琐屑的卑微生活,“成为一个幸福的人”,把虚幻当成是实在,成为他们的最高生活目的,习惯了在暗角里匍匐躬行、小心做人,“明天”仿佛就是打开枷锁的钥匙,但“明天”能医治生活的创口吗?能改变积日甚久的陋习吗?鲁敏并不想就此认真作答。
一些诗人及作家,仍有雕刻的技能与热情。他们的指尖,戴着语言的镣铐、绕着人生的苦乐歌舞,不尽然精彩,但能丰富当代文学的经验。好文学,懂得悲伤。
(责任编辑:李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