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么爱玛寻找到了什么原因陷她于平庸呢?是命运的不公。
编者按:福楼拜的小说现在好像不大有人看了,这位业余作家产量极少。产量低是有原因的,这位追求极端完美的作家在遣词造句上达到了绝无仅有的地步,当莫泊桑第一次见到他写作的时候惊讶地问为什么一页稿纸上只写一行,其余十行全空着,“第一行写,后十行改”,这是福楼拜的回答。
当然这肯定超出了专业作家的职责,就成就来说,也远远超出了专业水平,“异常完美”,马克思的大女儿评价道,我非常赞同。
顺便说一句,这本书的翻译水平相当不错,李健吾我只记得他的一篇《雨中登泰山》,文笔如何现在毫无印象,但这部《包法利夫人》译得实在精彩,译注详细精辟,文字简洁流畅,象用砂纸细细打磨了一遍,闪着铮亮的光芒。
故事是从查理讲起的,从遇见爱玛起,查理就陷入了“命运”之中。深受家庭婚姻不幸的(相当麻木的)查理遇到了爱玛,他们之间自然而然地产生了爱情,然后顺理成章地,两个人结婚了。结婚对于查理来说是幸福的诞生、也是悲剧的开始;对于爱玛来说,她开始了坚持幻想(梦想),对现实给定性的抗争。
阅读完作品会发现,事实上,拥有梦想本身就是危险的,拥有梦想又身体力行的人大多并非寻常百姓,笼统一点说,他们应该算是知识分子,或者说,他们拥有知识,拥有幻想,也似乎可以找到超越平庸生活的途径,是知识(教育和眼界)带给了他们超越平庸的生活的可能。千千万万个不安定分子之中有一个女子的名字叫做爱玛。我想福楼拜是同情爱玛的,他说:“就在此刻,同时在二十二个村庄中,我可怜的包法利夫人正在忍受苦难,伤心饮泣。” [2] 是的,爱玛坠落了,但是她曾经拥有过一些值得同情的也是这个地球上大多数人多具有的心理特质,有人叫它包法利主义。假如你身上没有包法利主义的影子,你很可能就无法理解爱玛,你或许生活得很好,但是你的身上缺少一种力量。
爱玛身上有一种虚伪的情感,这虚伪的情感来自于爱玛所受到的良好的教育(贵族化教育)孕育出的美丽幻想。爱玛的世界观在虚拟的浪漫生活(小说、宗教仪式、画中的命妇)中形成,这给爱玛的人生悲剧奠定了基础。爱玛拥有了虚荣心,拥有了强烈的超脱平庸的生活的欲望,爱玛的世界观是单纯的,“她爱海只爱海的惊涛骇浪,爱青草仅仅爱青草遍生于废墟之间。”爱玛确信自己的追求的合理性,并且付诸实施,爱玛并不具备自省意识,爱玛看不到自己的幻想与现实之间的巨大裂隙,是爱玛对自己的幻想支配了她的一生。
关于爱玛情感的表演性和虚伪性在爱玛小的时候就已经有迹可循,“在教会学校忏悔时,她凭空捏造一些微不足道的罪名,为了可以在阴暗的角落里多待一点时间,可以双手合十地跪着,脸贴着小栅栏,听教士的低声细语。”在爱玛的母亲去世时爱玛也有惊人的表现,以至于卢欧老爹以为自己的宝贝女儿病了。这时候艾玛先是暗中得意自己的“真挚”情感,然后又感到腻味了,“但又不肯承认,先是哀伤成了习惯,后是为了面子,就一直哀伤下去,但是到了最后,说也奇怪,她居然觉得自己恢复平静了,心里没有忧伤,就像额头没有皱纹一样。”
这样多愁善感的爱玛小姐又是和谁生活在一起呢?关于查理书中有很多精彩的描写,但有一节留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刻,在包法利太太和爱玛发生争执时,福楼拜这样写:“夏尔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他尊敬他的母亲,但是更爱他的妻子,他觉得母亲说的话不会有错,但又发现妻子实在无可指责。母亲一走,他就鼓起勇气,畏畏缩缩地说了两句母亲说过的话。而且挑的是最不关痛痒的指摘;但爱玛一句话就把他顶了回去,打发他看病人去了。”从头到尾深爱着他的妻子的查理实在是一个平庸、老实、毫无浪漫气质和远大抱负的人。
爱玛想要的一切,查理都无法给予,查理的幸福生活,爱玛又觉得不值一过。对于爱玛来说,和查理在一切生活是她对命运的屈从,是她所能过做出的最大的牺牲。她把由她的美丽的幻想带来的对平庸的狂怒全发泄到了查理的身上,她在查理被同行嘲笑后表示了她的愤怒,她企盼查理是一个英雄,至少“到了六十岁,即使是得了风湿病,他那不合身的燕尾服上也可以挂上一串勋章。”可是查理却表达对爱玛的感动,这就让爱玛感慨万千,“世上会有这种人!会有这种人!”
爱玛对丈夫讲的事情对她的猎犬一样讲,“即使是对钟摆和壁炉的木柴,她也一样会讲的。”
看似平静的生活中,爱玛的心中却掀起了巨大的波澜,她的虚荣的灵魂时刻不得宁静。最后简直要憋出毛病来,对包法利太太的唠叨,“她唯一的回答就是怒目而视,连声冷笑,老太太吓得再也不说起这类话了。”
查理终于在爱玛的要求下搬了家,爱玛的不安分的灵魂说:“她不相信:在不同的地方,事物会现出相同的面目;既然过去的生活不如人意,剩下来等待消磨的时光,当然会更好了。”这颇有“从零开始,总不能干出个负数”的意思。
基于无法摆脱的平庸的生活,爱玛也在寻找原因,但是她的视点是向外的而不是向内的,她从不追问生活的意义,因为她所受的教育早已给定了生活的意义。我们不能说虚荣是爱玛的本质,也不能说物欲是就是爱玛的追求,爱玛固然渴望贵族式的生活,但是精神上的浪漫与自由(单纯的激烈、盲目又真挚的爱,英雄主义),对于爱玛来说更为重要,她并不是对查理没有丝毫感情,她曾经几次想对自己有所约束,但是她又痛恨查理的平庸,痛恨“宇宙在他,不超过她裙子的幅员。”
那么爱玛寻找到了什么原因陷她于平庸呢?是命运的不公。她想生一个叫做乔治的男孩,因为“一个男人至少是自由的,可以尝遍喜怒哀乐,走遍东南西北,跨越面前的障碍,抓住遥远的幸福。可对一个女人却是困难重重。她既没有活动能力,又得听人摆布,她的肉体软弱,只能依靠法律保护。她的愿望就像用绳子系在帽子上的面纱,微风一起,它就蠢蠢欲动,总是受到七情六欲的引诱,却又总受到清规戒律的限制。”从这种想法来看,爱玛又有了有限的主体意识,她差一点成了一名女权主义者,但是爱玛的反思精神是有限的,这决定了爱玛不可能真正了解到她应当面对的命运和世界,不可能寻找出也许有价值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