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只有面临绝境,信仰才成为可能。信仰不是外在的拯救。
算起来,《神雕侠侣》应该读第三遍了。第一次是在初中的课堂上,一套四册,拆散了循环传阅,你只能加紧看手中的那一本,后面总有三个人在排队。很快,金庸的武侠书读了个遍,我的“速读法”就是在那时候培养起来的。第二次是工作半年后,环境大变,压力不小,突然想读金庸武侠了。现在回想起来,大概是一种刻意的逃避,追寻往昔的安慰,就像男人对女人乳头的依赖。
这次再起重读的念头,缘于电视换台时,偶然看到的一个片断,电视剧版的《神雕》,拍得拙劣,可巧是那个我依稀记得的情节:杨过苦候小龙女一十六年,在约定的断崖前,哪有爱人踪影?方才猜测到那个可怕的真相,爱人早已跃入深谷,化为枯骨,一十六年前不过是怕他殉情,才苦心留下漫长约定,原指望时光磨去情思。分离,是死亡的一种;而约定,就是生命的延续。杨过守着约定,就如同与爱人相伴。约定到期,爱人未至,时间在此失去了抚慰的效用,反以空前的重负压迫回来,他眼睁睁经历了爱人第二次死亡,而且是如此漫长的死亡。杨过悲苦长啸,纵身跳下断崖……
这个片断绞得我心神不宁。以前一直克制再去读金庸武侠,知道一旦开禁,许多“有用”的时间都要虚掷。而现在猛然种下这个情结,就一定要释放。于是很快,在三天时间里,重温一遍《神雕》。这个情结,就是忍受不了那个“第二次的漫长死亡”,知道善心的金大侠给主人公安排了另一个结局――崖下深潭,别有洞天,爱侣终得以相聚。我一定要重读到那个结局,释放心中的情结,如同在女人胸前搜索幼年记忆中乳汁的源泉。
如果换到七八年前,第二次重读的光景。我大概会安心地寻到慰籍,像喝足了乳汁的孩子一样满足睡去。而这次,我有点惊恐地意识到,书中结局的虚伪,只是一个虚假的幻像。武侠自然是作者驰骋想象之地,但上品者如金庸,从人物性情到武功招式,虽然夸张,却无一不对应现实的真,绝不作伪。此番重读,时时感到金庸笔下的武侠江湖就是相当现代的社会,日常的人际人情不就是一招一式地过招?真得很。然而那个爱侣重会的结局却是个例外,一个赝品,作者不敢面对那个真实的结局,或者是迫于通俗文学的压力才如此经营。
一旦意识到这点,读者的情结就得不到任何廉价的释放,幼年期早已过去,乳汁不再流淌。爱,迟早要分离,时间,迟早要成为重负,每个人,迟早要面对深谷绝路。无人能告诉你怎样去做。这就是人之绝境。
只有面临绝境,信仰才成为可能。信仰不是外在的拯救。信仰是主体性的,这意味着世界上只有你,只有你的选择。任何外来的,都是虚假的。没有安慰,没有深潭下的洞天(天堂或地狱),没有拯救者。你一无所有,无所依赖。或者纵身悬崖(虚无),还有,信仰。
近日里还在读西蒙妮.薇依(Simone Weil)的《神恩与重负》,一个在43年去世的法国女人,只活了三十多岁。很难说她是什么“家”,但她留下的思想断片却像荠菜子一样,长成了大树。一个信仰的追寻者。书中有一点读来最让我震惊:任何对苦难的慰籍都是虚假廉价的。所谓天堂(地狱)、拯救(劫罚)乃是信仰中极其浮皮的表层,信仰没有彼岸!上帝的创世即意味着上帝不在此世!意味着在这个世界上,上帝不在场!也只有在无慰籍、无果报的情境下,信仰本身才凸现出无可替代的意义!苦难和绝境由此成为神恩进入的大门。
回过头,想想前一阵读的《病隙碎笔》,史铁生竟和薇依走在同一条路上。书写体裁也近似,都是断片和箴言式的。史铁生是有信仰的(信仰不等于信教),也是反佛家的,因为佛家讲果报,一因一果,人世轮回。史铁生说,苦难没有因,苦难的尽头是信仰,信仰无果报,信仰是“在路上”,永远在路上!一个永恒行走中的追寻者,就是信仰的化身。
或许是在读了史铁生和薇依之后,我才无法继续心安理得于那万丈断崖下的“仙境”。但是否能坚强到承受无慰籍的苦,抛弃虚幻的果报?我依然反复回过头去读《神雕》中爱侣一十六年后重聚的章节,如同小时候爱久久地含着棒棒糖棍,糖块早已化去,味蕾还在搜索着上面最后一丝甜味。